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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中期岭南文言小说(二)

2015-09-17 14:04:50 来源: 点击: 作者:耿淑艳(广州大学广府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

狭邪小说专记妓女与狎客的遗闻轶事,是文言小说中的传统题材。清初受兵燹之灾,狎妓之风稍衰,乾隆年间复炽,文人士子多耽于狭邪,遂有余怀的《板桥杂记》,受《板桥杂记》影响,狭邪小说日夥,正如鲁迅先生所云:“是后则扬州,吴门,珠江,上海诸艳迹,皆有录载。”[1]

清中期岭南娼妓业亦兴盛,广州珠江成为娼妓云集之处,赵翼《檐曝杂记》云:“广州珠江,蜒船不下七八千,皆以脂粉为生计,猝难禁也。”[2]梅州一带亦“彻夜笙歌叠奏”[3],这为岭南狭邪小说的产生提供了土壤,出现了俞蛟的《潮嘉风月》、缪艮的《珠江名花小传》、《沈秀英传》、刘瀛的《珠江奇遇记》等。这些小说记述广州、潮州、嘉应等地妓女狎客的轶事,反映妓女狎客的生活及精神风貌,内容虽多不出《板桥杂记》巢臼,但此前岭南没有此类小说,因此,还是丰富了岭南小说的题材和内容。

岭南狭邪小说的作者主要以中原作家为主,俞蛟、缪艮皆为寓居岭南的浙江籍作家。他们带有江浙作家的个性特点,情感丰富,具有较高的艺术修养,此外,俞蛟和缪艮一生均科举失意,仕途乖蹇,四处漂零,他们的个性特点和身世之感使他们的小说情感真挚绵邈,文词华丽蕴藉,抒情色彩浓郁,风格典雅绮丽,与岭南地方故事集的平实、朴拙的风格有很大不同。

一、《潮嘉风月》

《潮嘉风月》为《梦厂杂著》中的部分,俞蛟撰。俞蛟(1751—?),字清源,号梦厂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主要活动于乾隆、嘉庆、道光初年,一生未有功名,久为幕僚和佐杂小吏,乾隆四十一年(1776)援例入都,乾隆五十八年(1793)以监生任兴宁县典史。生平足迹所到,北至直隶,南达两广、桂林,交游甚广,见闻颇多。工文笔,善绘画,性格豪爽,素负才名,时人以“畸人”目之。著有《梦厂杂著》。

《梦厂杂著》,十卷,成书于嘉庆六年(1801),记作者生平游历各地的见闻,包括《春明丛说》、《乡曲枝辞》、《齐东妄言》、《游踪选胜》、《临清寇略》、《读画闲评》、《潮嘉风月》,共七类。有嘉庆十六年(1811)刊本、道光八年(1828)刊本、同治九年(1870)刊本,民国时期亦有刊本。

其中《潮嘉风月》专记广东潮州、嘉应的妓女狎客轶事,被清末虫天子辑入《中国香艳丛书》,名为《潮嘉风月记》。《中国香艳丛书》,二十集八十卷,虫天子辑,出版于宣统元年至宣统三年之间。虫天子,真名王文濡,字均卿,清末民国时人,南社成员。

余怀的《板桥杂记》分为“雅游”、“丽品”、“轶事”三卷,“雅游”记金陵胜景及妓家习俗,非小说,“丽品”、“轶事”记金陵妓女狎客轶事,为小说。《潮嘉风月》在体例上沿袭《板桥杂记》,亦分为“丽景”、“丽品”、“轶事”三卷,“丽景”8则,记潮嘉一带胜景、土俗和妓家习俗,非小说,“丽品”21则,“轶事”8则,记潮嘉一带妓女狎客轶事,为小说。

俞蛟在《潮嘉风月》序中对妓女有所批判,“青楼珠箔,能勾荡子之魂;赤仄云缯,难实妖姬之壑。被无穷之遗害,溯作俑于何年?”[4]他自言创作《潮嘉风月》的目的“是用箴规,爰资搜辑。”[5]但实际上,俞蛟一生漂零不得意,寄情于青楼,与妓女有着很深的共鸣,因此,意在“箴规”的创作目的实为虚语,真正目的是为处于社会底层的妓女立传,以彰显她们的美好品质,因此,这29则小说中,仅有少数几则批判了妓女的不良行为,如《雏女》、《老娼》、《浙东陈生》写妓女的淫行和诓骗行为,更多的则是歌颂妓女的高洁品质、真挚的情感和对爱情的忠贞,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有的歌颂了妓女轻财轻色、重情重才的高尚品质。《濮小姑》写小姑“遇少年服饰炫丽、举止浮荡者,厌薄之”,而“名士骚客”则“侍坐终日不倦”,“虽有力者,啗以金帛,挟以威势,亦不顾也”;[6]《郭十娘》写十娘早著艳名,“一时名流争妍取媚”而“十娘蔑如也”[7],反而钟情于意气豪迈、科举不第的文人柳生;《琳娘》写琳娘“凡贾人与达官门吏等,虽挟重赀求见,概不纳”[8],独钟情于老文人程介夫;《宝娘》写宝娘“平日遇富商贵介,结束济楚,媚态百出者,都无所属意”[9],独倾心于白发苍苍的老文人宗君。有的小说还歌颂了妓女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濮小姑与吴殿撰定情后,假母逼之,小姑拒绝复理故业,后吴君逝世,小姑数日不食而卒;十娘与柳生定情后因思念柳生而亡;琳娘等候程介夫,逾年无信,泪痕满面。俞蛟在这些妓女形象上寄托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使这些下层女子成为美好品质的化身。

由于俞蛟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因此,这些小说具有较高的艺术质量。作者善于通过描绘人物的独特行为将人物的个性传神地表现出来,曾春姑性情孤峻,作者写她“每日晨起梳洗毕,辄闭户焚香,或临窗刺绣,不喜见人。”[10]琳娘孤傲自洁,作者写她“不好妆饰,粗服乱头,天然风韵,有洁癖,拂拭几榻,尘塵终日不去手。”[11]俊添性情豪放,作者写她“每逢月夜,质衣沽酒”,“清歌酣畅,恒数夕不休”[12]。作者还善于摹写情感,不论写妓女还是写狎客的情感,都能曲尽人情,使小说具有较强的抒情色彩,《郭十娘》写十娘与柳生的深厚感情,二人离别时,“酒半,柳南伪醉,离席驰马去。从此关河间隔,欢会难期矣。”抒发了感伤之情;十娘病逝后,“其生前爱桃花,为购数十株,环种墓门。吾知异时花发成林,香凝红露,犹似当年人面也。”[13]抒发了柳生对十娘的思念之情。 此外,小说语言清新流丽,情节多委婉曲折,从而形成了典雅绮丽的风格,其中以《江左杨少愔》最为出色:

江左杨少愔者,年弱冠,丰姿妍秀,如好女子,见人面辄发赧,强与接数语,即避去。随舅氏某公,任潮州分司。舅尝谓人曰:“此余家贤宅相表北齐杨遵彦之风,真中消受竹林别室,铜盘重肉者也。”与一姬交最密,姬品貌年齿,与生亦相埒。尝细雨初晴,两人乘舟闲泛岸上,观者环堵,惊为一双玉树,临风摇曳也。寻某公卒,凡亲友随任者皆旋里。生独恋姬不去,逾年,囊橐将馨,姬劝其归,辄泪沾衿袂。姬因太息曰:“我岂不欲脱籍相从?顾私蓄止百余金,不足以饱阿母欲。然谋事在人,君携去,试向赎身,济否听命也。”生浼交好者说之,鸨不从,计无所出,唯闭户掩泣或散步芳郊。旬日间一日徘徊树下,望姬船呜咽不已。忽有人自后抚其肩曰:“异哉,子何悲之甚也?”生惊,则一少年衣冠楚楚,爰诡词以对。客摇手曰:“观子神气,已知底蕴,”生指其胸曰:“此中有热血斗许,愿为世间佳士一洒之,君固未可与语者,”咨嗟欲去。生知非常人,挽与共坐,备述颠末。客初无一语,但询生姓名寓居而去。久之,揭阳奸民朱阿姜谋不轨,制军提兵往剿。文武员弁往来韩江上下者如梭织。一夕,姬与他客酌酒蓬窗,拨石槽度曲,忽有皂衣者数人坌至,疾呼曰:“督辕巡官至。”举舟惶遽,客仓皇鼠窜,而巡官已高坐舱中。传呼鸨母,责其买良为娼,令左右褫衣欲挞之,鸨哀乞姑释。顾谓姬曰:“汝当照例发卖,姑念事不由已,许汝择人而嫁。”姬跪谢以愿从杨生对,巡官即传生至舟。视之,曰:“真汝偶也,”饬缴身份给鸨,促两人买棹转遄行。生与姬喜出望外,而终不知巡官为何人也。次日薄暮舟抵三河,有客携尊迳入,揖生称贺,盖即当日树下相逢之少年也。笑问姬曰:“昨夜惊乎?日者别后,谋为若两人撮合,而无术。非制军临郡,焉能作此狡狯,以遂足下愿乎?”生与姬顿颡若奔角,敬叩姓氏,客不答,但酹数觥,致声珍重,腾跃登岸,长啸而去。嗟乎,谁谓世无黄衫客哉?[14]

小说写杨少愔与姬的爱情故事,情感真挚绵邈,有较强的抒情色彩,情节绵密曲折,语言优美流畅,人物具有较强的个性色彩。

二、《珠江名花小传》、《沈秀英传》

《珠江名花小传》为文言小说集,《沈秀英传》为单篇传奇,均为缪艮撰。《珠江名花小传》署名支机生撰,每篇小说后署名“缪莲仙”的补述和“缪子”的评议,可知支机生即为缪艮。缪艮(1766—?),字兼山,号莲仙子,武林(今浙江杭州)人,主要活动于乾隆中期、嘉庆和道光年间,诸生,一生潦倒坎坷,留粤20余载,做过南雄州署幕僚等职,著有《梦笔生花》、《涂说》、《珠江名花小传》、《沈秀英传》。

《珠江名花小传》,一卷,收录在《中国香艳丛书》中。全书正文共12则,包括《绣琴》、《文采》、《大奀》、《亚柳》、《凤彩》、《新娇》、《瑞莲》、《细妹》、《阿凤》、《婕卿》、《阿富》、《李顺娘》,附注亦有9则,包括《沈三姑》、《王翠凤》、《秀英》、《麦大安》、《亚银》、《阿宝》、《张二妹》、《小福》、《珍珠》。

《珠江名花小传》写作者曾经交往的妓女轶事。与俞蛟相似,身世漂零、抑郁不得志的缪艮对这些沦落下尘的女性非常同情和理解,并视这些女性为知音,正如作者在《李顺娘》中云:“已而各叙沦落之况,益依依弗能舍。”[15]因此,这些小说摹写妓女的身世之悲和美好品质,将她们塑造为高洁美好的女性。《文采》写文采本良家女,“因贫不能给,遂流落风尘”,但却“性简默”,“对客无诙谐语”[16];《凤彩》写凤彩“少失怙,母贫不能给。女仅周岁,假母收养之”,但却“儇薄贵介,千金挑之,弗为动也。”然为假母所逼,遂“恒怏怏不得志,怨恨形于眉睫”[17];《李顺娘》写顺娘“少孤贫,母老弟幼,无以存活,鬻为妓”,却“然颇自矜重,过客稍忤其意,恒引疾避去,故罔得当路欢。”[18]这些下层女性身世悲苦,沦落风尘,却不甘沉沦,高洁美好,通过这些形象,作者寄予了自己的身世之慨和人生理想。

有的还歌颂了敢于反抗的妓女,《大奀》写了一位屈居下尘,却洁身自好,并以死抗争的女性形象,大奀虽被称为花魁,却性高尚,不与俗众伍,尝言:“侬辈增一分声价,便多一份贱态。人以为可喜,侬辈以为可悲也。”有贵介致五百金求半月欢,母利之,“大奀不可,强之,遂绝粒。”[19]有的还歌颂了有胆识、有智慧的侠义妓女,《新娇》写新娇与黎生相爱,黎生因事被牵连,欲遁,新娇止之,黎生欲告之母妻,新娇亦止之,黎生入狱,新娇早晚馈送食物,代为周旋,事遂得白,新娇心力俱瘁,同伴不解,新娇曰:“人之贵得一知己,没世无恨者,亦以患难相扶持耳。使漠然坐视,以何贵乎?予非诌也,此所以报知己云尔。”[20]作者将见识、智慧、深情等美好的品格都赋予了新娇,使她成为岭南小说中极具光彩的人物。

《珠江名花小传》以摹写情感见长,作者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将妓女和文人之间的感情写得真挚绵貌,深沉感人,其中《李顺娘》尤为突出:

一日,友人拉予过访,相接数语,情甚洽。因告予以有疾故,已而各叙沦落之况,益依依弗能舍。数月后,予偶经其门,入视之,见其弱不胜衣,捧心而颦。闻予声,即力疾下榻,遂执予手曰:“君竟不来耶?妾病恐不能起,今已僦屋于某处养疴,旬日内即拟迁焉。妾所阅人,殆无如君者。幸新居殊幽静,君暇时肯顾妾,虽死无憾。”言已,泣下。予怅惘久之,珍重而别。阅旬余,予访其居未获。又数日,始询知其处。甫入室,而顺娘之灵床,已设于庭矣。邻妪问予姓氏,乃陨涕曰:“顺娘垂危时,无他眷恋,惟念君不绝口。谓与君虽无一夕缘,情独有深焉者。而今已矣,魂如有知,当为君觅一有情人,代续未了缘耳。”予闻之,不禁抚棺大恸曰:“是予之知己也夫!是予之知己也夫!”[21]

《沈秀英传》作于《珠江名花小传》之后,乃《珠江名花小传》中《秀英》的补传,《秀英》写秀英多愁善病,与作者相恋,并以诗词相知,内容略显单簿,而《沈秀英传》内容较为丰富,叙述了秀英的坎坷经历和秀英与作者的知己之爱,并着重写秀英病逝后,作者对秀英的思念,情感真挚绵长,凄婉哀伤。

三、《珠江奇遇记》

《珠江奇遇记》,单篇传奇,收录在《中国香艳丛书》中,刘瀛撰。刘瀛,生平不详。此则传奇中的妓女绣琴少为叔家婢,名柳燕,与叔通,叔家以贱价售去,为妓。缪艮《珠江名花小传》中有《绣琴》一则,“绣琴,亦字柳燕。年十七,失身于人,故流落风尘,无所归著。”由此可知,《珠江奇遇记》与《珠江名花小传》中的《绣琴》所写人物相同,《珠江名花小传》的《绣琴》又云:“玉珊生制《珠江纪事序》,余又为记,以传其事云。”疑《珠江奇遇记》即为《珠江纪事序》,刘瀛即玉珊生。

与《潮嘉风月》、《珠江名花小传》主要写妓女与狎客的美好感情不同,《珠江奇遇记》揭掉了妓女与狎客之间温情脉脉的面纱,通过绣琴的悲惨遭遇反映下层社会女子的悲惨命运,通过“始乱之,终弃之”的钟阿叔犀利地批判上层社会男子的虚伪与冷酷。小说写余与南海人钟阿叔、大阮三人游珠江,饮于妓船,妓女绣琴见阿叔辄掩面奔入,叔惊呼奇遇,召绣琴出,弗从,鸨惧,挞之始出,绣琴遍酌同席,不酌叔,并倾酒于地,语曰:“如此薄情人,当奠九泉下!”阮斥绣琴无情,绣琴曰:“人若有情,妾身胡为流落至此?”[22]原来绣琴少时乃叔家中婢女,叔屡诱之,与叔私通,后叔娶妻,绣琴被卖为人妾,人以其非处女而退回,叔羞愤成怒,贱卖绣琴,绣琴从此流落烟花。小说对绣琴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阿叔的虚伪冷酷进行尖锐地批判,具有一定的社会批判意义。

总体来看,岭南清中期的狭邪小说丰富了岭南小说的题材和内容,丰富了岭南小说的女性形象,至清代后期,岭南狭邪小说亦有所作,如周有良的《珠江梅柳记》等,但品格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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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33页。

[2]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第110页。

[3]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99页。

[4]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99页。

[5]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99页。

[6]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2页。

[7]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3-104页。

[8]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5页。

[9]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6页。

[10]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3页。

[11]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5页。

[12]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7页。

[13]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4页。

[14]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09页。

[15]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603页。

[16]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597页。

[17]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1598页。

[18]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602页。

[19]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597页。

[20]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599页。

[21]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1602页。

[22]董乃斌点校,虫天子著:《中国香艳丛书》,第23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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