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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洵和他的《海绡说词》

2021-12-19 12:14:43 来源:广府文化 第6辑 点击: 作者:曾大兴

陈洵(1870-1942),字述叔,号海绡,广东新会潮莲乡(今广东江门市蓬江区潮莲街道)人。曾任国立中山大学和省立广东大学教授,著有《海绡词》三卷、《海绡说词》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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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陈洵的生平与词学交往

陈洵的父亲是一个商人。陈洵小的时候,曾随父亲在佛山经商,后来又随吴道镕读书,补南海县学生员。吴道镕,字玉臣,号澹庵,原籍浙江会稽,客居广东番禺,光绪六年(1880)进士,著有《澹庵诗存》等。1890年前后,陈洵因叔父陈昭常的推荐,任江西瑞昌知县黄元直的西席,在江西生活了10多年,其间曾游历北京、开封、上海、杭州等地。黄元直死后,陈洵回广东。1900年,陈洵从叔父陈昭常那里借得周济《宋四家词选》,开始学习填词。

1909年前后,陈洵到广州,在城西荔枝湾租下一处房子,设馆授徒。1911年秋,著名诗人梁鼎芬、黄节重开“南园诗社”,陈氏应邀出席,梁氏为之延誉,称“黄诗陈词”,由此与黄节相识交好。黄节(1873—1935),原名晦闻,字玉昆,广东顺德人,光绪三十一年(1906)与邓实等创办《国粹学报》,宣统元年(1909)加入同盟会,次年加入南社,1917年起任北京大学教授。黄节在当时的诗坛享有盛名,与梁鼎芬、曾习经、罗惇曧并称为“近代岭南四大家”,又被称为“民国诗坛祭酒”,著有《蒹葭楼诗》等。梁鼎芬把黄节的诗和陈洵的词并称,表明41岁的陈洵在当时的岭南已经是很有成就的词人了。

但是,此时的陈洵在内地词坛并不知名。他真正为内地词坛所知,是在朱祖谋读了他的词之后。而朱祖谋能够读到陈洵的词,则是因为粤剧名伶雪娘的介绍。刘斯翰的《海绡词笺注》引述了一段文字,讲到雪娘其人及其与陈洵的关系:

雪娘,李雪芳之昵称。李氏广东南海人,生卒年不详。20世纪初叶广州著名女全班“群芳艳影”之正印花旦,擅演悲剧,以唱功著称,嗓音清脆高亢,气量充沛,尝以《仕林祭塔》蜚声一时,为粤剧尚用官话(又称中州音)时代之女角,与北京梅兰芳齐名,有“北梅南雪”之誉,首本戏还有《黛玉葬花》、《曹大家》、《夕阳红泪》等。据称海绡迷恋李氏,“虽值夏天西江水大,街巷水深盈尺,犹涉水不顾也”,尝“写词十余阕以赠……皆精心刻意之制”[1]

陈洵认识雪娘,约在1917年。1920年秋,浙江临海、海宁一带发生水灾,雪娘应简照南之邀北上义演赈灾。陈洵为之送行,并以所制10余阕词相赠。为提升雪娘在沪上的知名度,由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面邀沪上名流晏集于太古洋行买办甘翰臣之非园,陈三立、朱祖谋等均应邀出席。朱祖谋由此认识雪娘,并因雪娘的介绍读到陈洵的词,且大为赞赏。朱、陈二人开始了书信往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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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秋,朱祖谋用仿宋聚珍版为陈洵刻印《海绡词》(一卷本),并请黄节作序。序云:“以彊村词宗当世,而称述叔词,且为刊而传焉,则知其词之有可传者矣。述叔穷老,授徒郡居,微彊村,世无由知述叔者矣。”[3]

1923年9月28日,朱祖谋致信陈洵,称“公学梦窗,可称得髓,胜处在神骨俱静,非躁心人所能窥见万一者,此事固关性分尔”。[4]1925年,朱氏作《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关于陈洵和况周颐的这一首写道:“雕虫手,千古亦才难。新拜海南为上将,试要临桂角中原,来者孰登坛?”其叙云:“新会陈述叔、临桂况夔笙,并世两雄,无与抗手也。”(《彊村语业》卷三)朱氏弟子龙榆生云:“自斯论一出,而《海绡词》名遂震耀海内。”[5]尔后,朱祖谋又将《海绡词》(二卷本)收入《沧海遗音集》,手批云:“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者。”又称其“善用逆笔,故处处见腾踔之势,清真法乳也”。又谓其“卷二多朴素之作,在文家为南丰,在诗家为渊明。”[6]

1929年7月,朱祖谋向中山大学国文系主任伍叔傥推荐陈洵,陈氏由此告别私塾先生的贫窭,出任中大词学教授,月薪350元大洋,后升至420元。[7]

同年9月,朱祖谋致信陈洵,谈及撰写词论一事:

承示推演周吴,自为此道,独辟奥窔,若云俟人领会,则两公逮今,几及千年,试问领会者几人。屡诵致铁夫书,所论深妙处,均发前人所未发。蒙昧如鄙人,顿开茅塞。其裨益方来,岂有涯涘。倘成一书以惠学者,自以发挥己意为宏大耳。[8]

接朱氏信,陈洵“由是始有意著《说词》”。[9]可见他的《海绡说词》一书,原是在朱祖谋的授意之下写成的。

1930年秋,陈洵赴上海见朱祖谋。龙榆生回忆说:

述叔先生自粤北游,彊村先生广为扬誉,遍邀寓沪词人墨客,大会于福州路之杏花楼。予时方居真如,教授暨南大学。彊村先生折简相招,有“岭表大词家陈海绡翁远来,不可不一见”之语。予因得陪末座。初识述叔先生, 徒以不谙粤语,但见其神寒骨重,肃然益增钦挹而已。[10]

陈洵与朱祖谋“坐思悲阁谈词”,相与尽欢,月余始归。吴湖帆特意为之绘《思悲阁谈词图》,以记一时之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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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12月,朱祖谋病逝,陈洵“时欲购宅一区为终老计,署券将定,而朱氏噩耗至,乃为之流涕而罢”,[11]并随即致挽词《木兰花慢》(水楼闲事了),感叹“天海共苍苍,弦敛赏音亡”。[12]1933年,龙榆生主持刻印《彊村遗书》,陈洵捐资200大洋。

龙榆生在《陈海绡先生之词学》一文中说:“彊村先生晚岁居沪,于并世词流中最为推挹者,厥唯述叔、仁先(陈曾寿)两先生。而述叔居岭南,仁先居天津,不获时时会合,故寄怀之作,亦以二氏为独多。”据他统计,朱祖谋寄怀陈洵的作品有《丹凤吟·寄怀陈述叔岭南》、《应天长·海绡翁客秋北来,坐我思悲阁谈词,流连浃旬。吴湖帆为作图饯别。翁示新章,借其起句答之》二首,而陈洵“集中怀念彊村先生之作,竟至七八阕之多”。

陈洵与朱氏弟子龙榆生,则“谊在师友之间”。1932年8月,陈洵写定《海绡说词》67则,寄龙榆生,1934年7月收入《沧海遗音集》的陈氏《海绡词》(二卷本),由龙榆生正式刊行面世。陈氏去世之后,龙榆生又为其校勘和补刻《海绡词》(卷三)和《海绡说词》各一卷,并撰《陈海绡先生之词学》一文,刊于自己主编的《同声月刊》第2卷第6号。

在传播陈洵的作品和研究成果方面,龙榆生也是起了重要作用的。龙榆生对陈氏的为人和学问很是敬重。他回忆说:

予以民国二十四年秋,自沪南游,任教中山大学,与海绡先生共事者年余。是时学校方迁石牌,而海绡翁家居市内,相距二十余里。每见其远来授课,扶杖登山,虽逼颓龄,而风神散朗。不甚喜与同人交接。每小时约讲词一、二首,时复朗吟,予往往从窗外窃听之。讲毕,径行返市。予尝至连庆涌边,访翁于所营小筑。门前自署集杜一联云:“岂有文章惊海内,莫教鹅鸭恼比邻。”板屋数椽,萧然四壁。翁出肃客,导登小楼。下临小溪,楼前置茉莉数本,案头陈宋儒理学书及宋贤词集若干册而已。清风亮节,于此亦见一斑。予平生不喜刺探朋侪身世,及家庭琐屑,故与翁虽谊在师友之间,而所知仅止于此。第闻人言,翁居粤中,亦颇落落寡合耳。[13]

1938年10月,日军占据广州。11月,中山大学内迁云南澄江,陈洵未随往,举家移居澳门,但处境并不好。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1939年10月12日载:“(廖忏翁)谓陈述叔年七十,一生不能说普通话,仅一度往江西佐粤人幕,余皆课蒙为活。近闻在澳门,已老惫不堪矣。”[14]

1940年春,“老惫不堪”的陈洵回到广州时,他在连庆涌边的房子已毁于兵火。陈氏移居宝华正中约。同年10月,陈氏就任省立广东大学词学教授。1942年6月19日,因患喉癌卒于寓所,享年72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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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洵与朱氏另一词学弟子汪精卫的关系也非同一般。龙榆生回忆说:

本年(1942)六月二十一日,国民政府主席汪公,自粤返京。甫下飞机,即驰书以海绡翁下世相告。谓翁以前两日(夏历五月初六)病逝,在粤犹及致赙云。次日晋谒汪公。谈及翁之学行,深致推挹,本拟相见,时已病不能言。汪公旋复致电粤中,从其家属商取未刊遗稿《海绡词》卷三及《海绡说词》各一卷,飞递入京,将为出赀补刻,而命予为校勘。予念翁暮年萧瑟,得彊村先生为扬誉于前,汪公为表彰于后,词客有灵,应亦可以无憾矣。[15]

根据以上史实,可以肯定,没有朱祖谋的启发和鼓励,陈洵不会撰写《海绡说词》;陈氏去世后,没有龙榆生的校勘和汪精卫的出资刻印,《海绡说词》不会出版问世。朱祖谋师徒可谓《海绡说词》面世之功臣。

更重要的是,由于朱祖谋“为扬誉于前”,汪精卫、龙榆生“为表彰于后”,陈洵才能在20世纪词学史上享有重名。朱祖谋何以如此推许陈洵?原因即在于陈洵治词,与朱祖谋同一主张,同一路数。龙榆生指出:

在昔朱彝尊、陈维崧,有‘朱陈村词’之刻。虽二人并世齐名,而词风各异。不似彊村、海绡两先生之同主梦窗,纯以宗趣相同,遂心赏神交,契若针芥也。[16]

“同主梦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龙氏又讲,陈洵在中山大学时“与诸生讲论词学,专主清真、梦窗,分析不厌求详。金针暗度,其聪颖特殊弟子,能领悟而以填词自见者,颇不乏人。所谓‘岭表宗风’,自半塘老人倡导于前,海绡翁振起于后,一时影响所及,殆驾常州词派而上之。”[17]叶恭绰亦云:“述叔词最为彊村翁所推许,称为一时无两。述叔词固非襞积为工者,读之,可知梦窗真谛。”(《广箧中词》卷三)

20世纪前半叶,“学梦窗者几半天下”,而推崇梦窗最力者当数朱祖谋、况周颐、陈洵和杨铁夫诸人。相同的词学渊源,相同的词学主张,相同的治词路子,使朱祖谋和陈洵成为知音。

二、《海绡说词》的得与失

《海绡说词》这本书,以说梦窗词为重点,多达70首,可以说是20世纪词学史上继郑文焯《梦窗词校议》(1908)、朱祖谋《梦窗词集小笺》(1917)和夏承焘《梦窗词集后笺》(1932)之后的又一项梦窗词研究的重要成果,它的完成,比杨铁夫的《梦窗词全集笺释》(1936)早4年,比刘永济的《微睇室说词》(1960)早28年。陈洵治梦窗词,用力之处不在校勘和笺注,而在以“留”字为中心,以“命意”和“用笔”为切入点,着意探讨它的思想内涵和艺术表现。这是他不同于郑文焯与朱祖谋等人的地方,也是他对传统词学著述的一个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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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海绡说词》在理论上的得与失

陈洵的词学观点,集中体现在《海绡说词》的“通论”部分,共12条。他在理论上的创新之处,不在“师周吴”这一条,也不在“本诗”、“源流正变”、“志学”、“严律”、“贵拙”、“贵养”、“由大而化”、“内美”、“襟度”各条,而在“贵留”和“以留求梦窗”这两条。他说:

词笔莫妙于留,盖能留则不尽而有余味。离合顺逆,皆可随意指挥,而沉深浑厚,皆由此得。虽以稼轩之纵横,而不流于悍疾,则能留故也。

以涩求梦窗,不如以留求梦窗。见为涩者,以用事下语处求之。见为留者,以命意运笔中得之也。以涩求梦窗,即免于晦,亦不过极意研练丽密止矣,是学梦窗,适得草窗。以留求梦窗,则穷高极深,一步一境。沈伯时谓梦窗深得清真之妙,盖于此得之。[18]

前一条讲什么是“留”,后一条讲谁最能“留”,两条合起来,就是陈洵所谓的“留字诀”。所谓“留”,用刘永济的解释,“即含蓄甚深而不出一浅露之笔,故虽千言万语而无穷尽也。”[19]陈洵讲“以涩求梦窗,不如以留求梦窗”,这是他研究梦窗词的独特体会。细推陈氏之意,“涩”字似乎不是一个贬义词,它和“晦”字是有区别的;但是和“留”字相比,它的层次还是低了一点。因为“涩”可以从“用事下语处求之”,而“留”字则必须从“命意用笔中得之也”。唯其如此,如果以“涩”字求梦窗,就算不蹈于“晦”,也不过是“极意研练丽密”而已,而以“留”字求梦窗,则“穷高极深,一步一境”,美不胜收。《海绡说词》的“说词”部分,包括说《梦窗词》70首,说《片玉词》39首,说《稼轩词》2首,就是从“命意”和“用笔”这两个方面来寻绎所谓“留字诀”的。因此“贵留”二字,可以说是《海绡说词》的理论核心。

陈洵30岁从叔父陈昭常处借得周济《宋四家词选》,始学为词。其一生治词,亦不出周氏之范围。龙榆生指出:“近百年之词风,鲜不受常州派之影响……海绡翁少长岭南,中居江右,对于倚声之业,冥心独往。黄序称‘述叔早为词,悦稼轩、梦窗、碧山。’是所从入之途,仍在周止庵之《宋四家词选》,原不能轶出常州范围之外。”[20]这话是符合事实的。陈洵《海绡说词》一书,即本周济论词之意。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碧山餍心切理,言近旨远,声容调度,一一可循。梦窗奇思壮采,腾天潜渊,返南宋之清泚,为北宋之秾挚,是为四家,领袖一代。”又云“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余所望于世之为词人者,盖如此”。[21]陈洵不同于周济的地方,在所谓“立周、吴为师,退辛、王为友”,而不是像周济那样把周、辛、吴、王四人并列。其言曰:

周止庵立周辛吴王四家,善矣。唯师说虽具,而统系未明。疑于传授家法,或未洽也。吾意则以周吴为师,余子为友,使周吴有定尊,然后余子可取益。于师有未达,则博求之友。于友有未安,则还质之师。如此,则系统明,而源流分合之故,亦从可识矣……今吾立周吴为师,退辛王为友,虽若与周氏小有异同,而实本周氏之意。渊源所自,不敢诬也。[22]

周济之说,不过划分派别,设立门户,有违古人“转益多师”的优良传统,原不足取。且不说一个半世纪以来,并无一人由他所指示的途径,达到所谓“清真之浑化”;就算有人真的形神俱似登堂入室,那又如何?也不过是“清真第二”,并不能卓然自成一家。周济评诸家词之优劣长短,时有精辟之见,但是他所指示的这个途径,违反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违反文学史的基本常识,根本就是行不通的。陈洵承周济之余绪而“小有异同”,“立周、吴为师,退辛、王为友”,“统系”确实“明”了许多,因四人之中,周、吴的路子更为接近。陈洵推尊周、吴,主张“由吴以希周”,看似比周济的体认要细致,实则堂庑更小,取径更窄,更不足取。陈洵不无得意地说:“吾年三十,始学为词。读周氏《四家词选》,即欲从事于美成。乃求之于美成,而美成不可见也。求之于稼轩,而美成不可见也。求之于碧山,而美成不可见也。于是专求之于梦窗,然后得之。因知学词者,由梦窗以窥美成,犹学诗者由义山以窥少陵,皆途辙之至正者也。”[23]陈洵称自己“专求之于梦窗,然后得之(美成)”,未免言过其实。即便他的词确如朱祖谋所言,“真能火传梦窗”,真得“清真法乳”,也只能归于“梦窗第二,清真第三”,不能卓然自成一家。而他所标举的这套“家法”,如果真的有人遵循,“真能火传陈洵”,也只能归于“陈洵第二,梦窗第三”,难以有自己的面貌。所以说,陈洵的“由吴以希周”,作为初学者的一种模仿之道,原无不可;然艺术贵独创而轻模仿,如果沿着这个途径一直走下去,不能超出周、吴之藩篱,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所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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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绡说词》在操作上的得与失

陈洵说《梦窗词》之“用笔”,重在其“离合顺逆”一端,也就是它的组织结构。在这方面,陈洵堪称行家里手。

梦窗词,不仅在起句、歇拍、过片和结尾等处十分用力,而且转折很多,情绪屡变。它不是一句挨着一句地说,几乎是一句一转,而其转折、承接之处又不用虚字呼应,不露痕迹,这就是陈洵所谓的“潜气内转”或“空际转身”。这是梦窗词的一大特点。陈洵说梦窗词,就善于抓住它的这个特点,看它如何起,又如何结;如何转折,又如何照应,把它的 “离合顺逆”疏理得清清楚楚。例如说《霜花腴》(翠微路窄)、说《珍珠帘》(蜜沉炉暖)、说《花犯》(小娉婷)、说《瑞龙吟》(黯分袖)、说《应天长》(丽花斗靥)、说《惜黄花慢》(送客吴皋)、说《踏莎行》(润玉笼绡)、说《浪淘沙》(灯火雨中船)、说《风入松》(画船帘密)、说《塞垣春》(漏瑟侵琼管)等等,都显得准确、深细、熨贴,且要言不烦,让人不得不服。

陈洵说《梦窗词》之“命意”,则重在它的“言外之意”,主要是指它的政治寓意,还有词人的两段恋情。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了。因为在《梦窗词》里,有的确有“言外之意”,有的则没有。例如《古香慢》(怨娥坠柳)这首词,陈洵说“此亦伤宋室之衰也”,又如《风入松》(听风听雨)这首词,陈洵说是“思去妾也”,后人都不持异议;但是他把《宴清都》(绣幄鸳鸯柱)里的“华清惯浴,春盎风露”等五句词,解成“有好色不与民同意,天宝之不为靖康者幸耳”;把《渡江云》(羞红颦浅浪)里的“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等句说成是“天地变色,于词为奇幻,于事为不祥,宜其不终也”,则未免牵强附会,夸大其词,不能令人信服。类似的例子还有说《高阳台》(修竹凝妆)、说《三株媚》(湖山经惯醉)、说《齐天乐》(烟波桃叶)、说《丁香结》(香袅红霏)、说《烛影摇红》(碧淡山姿)等等,都有胶柱鼓瑟之嫌。

陈洵说《梦窗词》之“命意”,之所以出现这么多的败笔,不像他说《梦窗词》之“用笔”那样成熟老到,首先是由于他在词学观念上长期受张惠言一班人的影响,总是有一个“比兴寄托”横亘在胸中,一旦遇到这种意境稍微深沉一点的作品,他就马上想到了“风人之旨”。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向来把梦窗的为人看得过高,不能以平常之心对待,以为他一下笔,就一定会有“言外之意”。例如他在《襟度》这一条里就这样讲:“清真不肯附和祥瑞,梦窗不肯攀援藩邸,襟度既同,自然玄契。”[24]这就未免遮蔽事实,胡吹乱捧。有了这一层错误认识,于是就刻意地在《梦窗词》里寻求所谓“微言大意”,这种汉儒说诗式的搞法,怎么会不出现败笔?

虽然如此,《海绡说词》之说《梦窗词》,贡献仍然是主要的。诚如时人所云:“梦窗词沉晦数百年,最称难读。自经王半塘、朱彊村诸先生之校勘,陈述叔先生之讲述,此书乃重显于世。”[25]陈洵和王鹏运、朱祖谋一样,于《梦窗词》都是有功劳的,他们在《梦窗词》的校勘、笺释、解说方面的成就,远远超过前人;而陈洵对《梦窗词》“用笔”的分析,更超过了王鹏运和朱祖谋。他的不少观点和说法,经常被人们所引述。据统计,杨铁夫的《梦窗词全集笺释》、唐圭璋的《宋词三百首笺注》和刘永济的《微睇室说词》等词学名著,征引陈洵《海绡说词》多达44处,[26]由此可见这本书在20世纪词学史上的影响。

参考文献:


[1]乐生《一代词家陈洵词笺》,《书谱》1987年第5期,引自刘斯翰《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

[2]黄镇林《陈洵与雪娘》,《当代诗词》2004年第2期。

[3]黄节《〈海绡词〉序》,引自刘斯瀚《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页。

[4]朱孝臧《致陈述叔书札》,引自刘斯瀚《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9页。

[5]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77页。

[6]朱孝臧《手批<海绡词>》,引自刘斯瀚《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95页。

[7]刘斯瀚《陈洵年谱简编》,《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09页。

[8]朱孝臧《致陈述叔书札》,引自刘斯瀚《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02页。

[9]刘斯瀚《陈洵年谱简编》,《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09页。

[10]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78页。

[11]刘斯瀚《陈洵年谱简编》,《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0页。

[12]刘斯瀚《海绡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76-377页。

[13]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81页。

[14]夏承焘《天风阁学词日记》,《夏承焘集》,第6册,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141页。

[15]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83页。

[16]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81页。

[17]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81页。

[18]陈洵《海绡说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40-4841页。

[19]刘永济《微睇室说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页。

[20]龙榆生《陈海绡先生之词学》,《龙榆生词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485页。

[21]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43页。

[22]陈洵《海绡说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38-4839页。

[23]陈洵《海绡说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39页。

[24]陈洵《海绡说词》,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41页。

[25]秋蓬《词籍介绍•改正梦窗词选笺释》,《词学季刊》第1卷第2号。

[26]陈文华《海绡翁梦窗词说诠评》,台湾里仁书局1996年版,第339-351页。

(本文原载纪德君、曾大兴主编《广府文化》(第6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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