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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讴》中的“总系”

2021-06-18 16:09:00 来源: 点击: 作者:杨敬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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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子庸的《粤讴》[1]以韵文为基础,大量使用粤方言,地方特色浓郁但又不失典雅。后人评价《粤讴》在语言上是“用字平淡,惜墨如金”,这一点从他对大量假设性、条件性句式的运用可见一斑[2]——由“舍得”、“但得”、“若系”、“千一个”所带领的句式大量出现在招子庸的粤讴里,表面上是女性歌者平实的表述、隐忍的抒情,但是其中包含着的“渴望得到忠实的爱情、希望能过幸福的生活”的心声,与摆在她们面前“凄怨愁苦、可怜可悲”[3]的现实的对比,让那一份无奈和哀伤益发沉重。“舍得”、“但得”、“若系”等词语到了招子庸手里,就不仅仅是一个关联性的词语了,而成为兼具情感表达的话语标记。本文要讨论的“总系”,也是这样一个创造性的运用副词,使之具备情感表达作用的例子。

一、《粤讴》中“总系”的用法

“总系”相当于共同语里的“总是”。在共同语的古籍文献中,“总是”并不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例如《全唐诗》中,“总是”出现49次,《元杂剧》中,“总是”才出现27次。但是在《粤讴》里,“总系”在121首短歌中就出现了39次,加上一个“总是”的用例,共有40次。

与这种高频率共现的,是“总系”丰富多样的用法。共同语中的“总是”表现并不复杂,以《汉语大词典》的释义为例,“总是”只有两种用法,一个是“总归是,全都是”,另一个则是“总”通“纵”的“纵然是,即使是”。考察唐诗和元杂剧,一个是“总是”作为一个词新出现的唐代,一个是“总是”的用法已经成熟的元明时期,这两种意义确实就是它的主要用法,例如:

①总归是,全都是:

(1)玉门山嶂几千里,山北山南总是烽。(唐诗《从军行》)

(2)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元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3)世间万事,总是一场春梦。(元杂剧《张公艺九世同居》)

②纵然是,即使是:

(4)想人生总是一南柯,也须要福气消磨。(元杂剧《玎玎珰珰盆儿鬼》)

(5)总是我业彻,也强如参辰日月不交接。(元杂剧《裴少俊墙头马上》)

相比之下,《粤讴》中“总系”的用法就丰富得多,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六类:

A.全部是:

(6)唔信汝睇各间竂口部,总系见赊唔见结。(真正恶做)

这个意思的用例很少,只见这一例。

B.老是,经常是:

(7)恐忧形迹露出相思,总系无计丢开愁一个字。(诉恨)

(8)缆啊,你送别个阵可憎,回转个阵可爱,总系两头牵扯,唔知几时正得埋堆。(相思缆)

C.总归是,毕竟是:

(9)我想心事前条,就有一千样病症,总系心中烦极,讲不得过人听。(解心事之二)

(10)四条弦涩难成响,总系弹到情深怕惹恨长。(容乜易之六)

D.用在有转折意味句段中的后句,表示“可是”:

(11)虽乃系绿柳多情,牵紧弱线,总系章台春老,望绝寒烟。(真正攞命之二)

(12)虽则我心事系咁丢开,总系情实在恶断。(楼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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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用在有递进意味句段中的后句,表示“反而是”:

(13)花月本系无情,总系人地去眷恋。(月难圆)

(14)鸳鸯一对,世上难分,总系人在天涯,见佢倍怆神。(鸳鸯)

F.用在有条件意味句段中的前句,表示“只要是”:

(15)总系一时唔上我钓啫,我就任得你海上逍遥。(生得咁俏)

(16)总系长命又要长情,正可以渡得鹊桥。(嗟怨命少)

对共同语中的“总是”,研究成果不多,也没有成为主要的研究对象,这与它的表现平淡有关。但是粤讴中的“总系”用法丰富,其内部发展的线索以及它在粤讴中的作用值得探讨。

二、从总括副词到情态副词

在“总系”的意义发展中,“总”作为关键的语素,它本身在粤讴中的表现会影响“总系”的语义发展方向。用法A中的“总系”就是“总”和“系”的组合,还保留了“总”作为总括副词的意思。不过,从《粤讴》的全部用法来看,“总”已经从一个表总括的副词发展出情态副词的用法,而且在表“完全”的情态中,更倾向于表强调。从下面两组例子的对比中可以看出来。先是有无的对比:

(17)唔怕冇路,回头须及早。好过露面抛头,在水上蒲。(真正恶做)

(18)若系愁苦到不堪,真系恶算。总好过官门地狱,更重哀怜。(解心事之一)

“好过”前后两个比较项,从良好过为娼,生好过死,照理说后者更为理所当然,可是前句用了“总”,后句反倒没有用“总”,说明这里出现的“总”,与其说是“总归、毕竟”的意思,不如说仅有语气上的强调作用。

再看看否定副词前的对比:

(19)做乜苦尽总不见甘来,汝话有乜了期。(辛苦半世)

(20)细想人情冷暖,总不堪言。(扇)

例(20)中的“总”理解为“一直、完全”等较为具体的情态都比较牵强,反倒是直接表示语气的加重、程度的加重更为通顺。

“总”这种单纯表强调语气的用法,对“总系”语义的发展一定是有影响的。可以说,在“总系”的语义发展过程中,“总”从最根本的语素义这里给了一个推动的力量,帮助“总系”从较为客观的语义向更为主观的语义、语气方向发展。而推动的第一步就是从“老是、经常是”发展出“总归是、毕竟是”的语义。这两个语义的差别在于,“老是、经常是”偏向客观的判断,“总归是、毕竟是”则偏向主观的评价。

从历时发展的整体情况来看,“总是”表示“总归是、毕竟是”这个意思应该是从“总则是”、“总之是”省略而来的,而且出现较晚。在元杂剧中可见“总则是”的用例,如:

(21)叔叔,你便死了,这家私总则是俺两个的。(元杂剧《翠红乡儿女两团圆》)

(22)我暗暗的着人转买了,总则是你这五百锭大银子里面。(元杂剧《东堂老劝破家子弟》)

也有把“总则是”省略为“总是”的用例,如:

(23)管甚么馄饨皮馒头馅和和剩饭,总是个有酒食生生馔。(元杂剧《吕洞宾三醉岳阳楼》)

在元明时期,“总是”表示“总归是”、“毕竟是”的用法已经开始成型。

但是到了《粤讴》,招子庸不仅是采用了“总系”已经成熟的这个义项,而且在形式上和语义上都让它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在形式上,“总系”都被安排在了小句之首,而它后面的也不是一个句子成分,而是一个可以独立的句子:

(24)须要自醒,世间无定是杨花性,总系边一便风来,就向一便有情。(解心事之二)

(25)你话沦在呢处风尘谁不厌,总系残红飞不出奈何天。(真正攞命之二)

(26)有阵香魂睡醒月重明如昼。总系对影怜香,倍易感秋。(花本快活)

“总系+小句”,削弱了“总系”的副词特征。

从内容上看,“总系”后面从句子成分变化为小句后,也从判断性的内容,发展为一般人有共识的事实,例如一般人都认为杨花就是“边一便风来,就向一便有情”的性情,流落风尘的后果肯定是“残红飞不出奈何天”了。它所引领的小句既然是大家都承认的事实,那么“总系”原本的判断性被消解,客观性也被消解。

在元杂剧里,表“总归是、毕竟是”的“总系”后面引出的是判断性的句子成分,具有一定的表判断的意思。但是在粤讴里,形式上的副词特征和语义上的判断特征都被“总系+小句”的用法消解了。这时,小句前的“总系”已经可以语法化,成为一个“情态标记”,它的作用也跟“总”一样,带引并标记出某种主观的情感和语气。从粤讴的用例来看,这种主观的语气就是“毕竟都是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就是这样了”,是一份非常沉重的无奈的情绪。

三、《粤讴》对“总系”的创造性运用

由于引领小句的“总系”越来越倾向于被作者用来表示某种特定的语气,它原有的副词含义被削弱,这就使得它有机会进入其他的语境,并在语气表达上获得进一步的发展。

“总系”可以用在“虽(则)……,……”的后句,如例(11)(12)。这是进入了一个转折的语境,而“总系”小句所包含的消极情绪很适合用在转折的分句之中。用熟了之后,“总系”还可以进入到其他让步的情况、没有“虽则”呼应的情况,甚至可以单用,例如:

(27)个阵你在九霄云外,纵有心相印,总系东西寻逐。(花有泪)

(28)可惜月呀,你有圆时,我地花总系会褪。(花有泪)

(29)保祐汝一朝衣锦还乡耀,汝书债还完,我花债亦消。总系呢阵旅舍孤寒魂梦绕。(寄远)

“总系”本身所带引的小句内容多包含了负面的、否定性的情绪,如果它前面的句子里所描述的内容也同样是这方面的情绪,那么就可以构成递进的关系,如例(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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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语境,就是条件性的语境,这时“总系”出现在前句,后面有“就”呼应,如例(15)(16)。这种条件性质的用法,不仅是“总系”有,“总要”也有,例如:

(30)总要捱到泪尽花残,就算做过一世人。(想前因)

(31)总要同针合线,正结得丝萝。(结丝萝)

“总要”出现在句首,它所带引的小句是前句,后面有“就”或者“正”呼应,这时的“总要”已经发展出条件句关联词的用法,而这一用法也在《粤讴》中固定下来,表现就是“总要”小句可以出现在后句了,如:

(32)我想誓使乜定要对住个山,盟使乜定要对住个海,总要心莫改。(相思缆)

(33)唔怕命蹇,总要你心坚。(唔怕命蹇)

“总要”和“总系”获得共同的语义和用法,这应该不是巧合,而是作者有意识的利用“总”语素的共性进行发挥。

“总系”之所以可以表示不同的意思,主要还是由上下文营造的语境所赋予的。不过,经由前后呼应的小句所获得的这种转折、递进和条件的意味,也被“总系”本身加以吸收,接下来,它就可以带引更多的小句,出现在更自由的语境中,进一步传递“毕竟都是这样了,也只能这样了,反正就是这样了”这种无奈的语气了。在《粤讴》里我们就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总系”句插在歌中,与前后的句子没有太明显的逻辑关系,例如:

(34)汝叫我个个待到咁真心,唔得咁易。总系见君君哑,我就唔肯负却个段佳期。莫话珠江尽是无情地,今日为情字牵缠所以正得咁痴。(人实首恶做)

(35)但得月轮长照住你,就系花谢亦见心甜。总系共计十二个月一年,月呀,你亦不过圆十二遍。就系四时花信到咯,亦不过向一时鲜。(月难圆)

《粤讴》还经常以“总系”句作为整首歌曲的结语,例如:

(36)总系情关难破,就系死亦要追寻。(相思索)

(37)总系百花头上,莫折错蔷薇。(花本一样之二)

(38)总系边一个多情,就向边一个抵偿。(情一个字)

从这些用例中可以看出,《粤讴》里的“总系”已经发展成为一个较为自由的“情态标记”,它在引出一个完整的陈述内容的同时,帮助强化其中所包含的无奈情感。

在招子庸的《粤讴》里,“总系”从一个表频度的副词发展出多种用法,其中引申的基础、推动力以及过程都相当清晰。其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作者把“总系”有意识地提到句首,让它后面带的不是一个句子成分而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句。经过这样的调整,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总系”就不再是一个普通话的副词,而是一个突出的情态标记,一个帮助表达情感的话语标记。看到这个标记,我们就能够明确地感受到作者想要传达的那种强烈的无奈的情绪。“总系”是作者招子庸充分调动词汇隐藏的可能性,帮助表达婉转的情绪的一个典型的用例。通过对“总系”用法的分析,我们更能体会到招子庸作品“平淡见真情”的力量。

注释:


[1]本文主要参考的《粤讴》版本为陈寂校注版,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

[2]参见《粤讴中的虚拟关系词三例》,杨敬宇,《中国语文研究》2010年第2期。

[3]《粤讴·前言》,陈寂,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

(本文原载纪德君、曾大兴主编《广府文化》第2辑,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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