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文化》年刊
粤讴生成之人文生态
2015-09-14 21:19:04 来源: 点击: 作者:陈方 (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副教授)
珠江流域水网密布,水产丰富,历来生活着以水为食的蛋家族群。《隋书·南蛮列传》记载的五类百越人中,首类即为“蜒”人。“蜒”或作“蜑”,后又写成“蛋”或“疍”,皆指依水而生之民。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说:“蜑户者,以舟楫为宅,捕鱼为业,或编篷濒水而居,谓之水栏。”蜑户又称蛋家,所谓户、家,乃是庞大的水居族群,广泛分布于南方水域,珠江三角洲尤为众多。不过,蛋户之间并无严密社会组织关系,也不是一个单一族裔。他们或聚族而居,定点而食;或各谋其食,漂泊不定。他们以船为宅,捕鱼为食;由于长期“与华人错居”(《隋书》),他们的居所也就亦船亦栏了,他们的饮食也改为稻谷和鸡豚了。当然,水产品仍然是他们的主要副食品,更是他们换取生活用品的唯一商品。清屈大均《蛋户》一诗生动展现了他们的生活:“蛋户纷无数,为生傍水村。食鱼多子女,在艇有鸡豚。罾布时能作,渔歌亦未喧。夜来西潦发,笭箵满江门。”(笭箵,竹编渔具。)
蛋家“渔歌”乃是蛋家生活的一个信号。蛋家人日常劳作、吃饭睡觉都漂浮在辽阔的水域,唱歌成了消除劳累、休闲娱乐的最好方式,这与陕北高原飘荡于黄土高坡的信天游情状十分相似。蛋家渔歌统称“摸鱼歌”,又称“木鱼歌”(因用木鱼拍唱而名),珠三角一带叫“咸水歌” 。蛋家人社会地位卑微,自然没有机会接受教育,不懂什么音韵平仄,咬文嚼字,只求顺口成音、顺音成调。土音土语,有声无字;即兴编唱,长短不拘;声调婉转,朗朗上口。因此,蛋家人男女老少都会唱。既有劳动歌、节庆歌、情歌,又有拜神歌、婚嫁歌、丧葬歌。可以说,凡有蛋家处,无不唱摸鱼。这种情状常见于文人士大夫的吟咏,试举清初两位文坛巨擘:査慎行曾有珠江之行:“一生活计水边多,不唱樵歌唱棹歌。疍子裹头长泛宅,珠娘赤脚自凌波。”(《珠江棹歌词》)王士祯也有广州之见:“潮来濠畔接江波,鱼藻门边净绮罗。两岸画栏红照水,蜑船争唱木鱼歌。”(《广州竹枝词》)
或许,王士祯见到的是遍布羊城江上濠畔的画船花艇,多少透露出蛋家女(或称珠娘,咸水妹,琵琶仔。)花艇生涯的信息。蛋家人原无社会地位,生为“贱民”,不仅遭受官府欺压,还受陆人歧视,迫使蛋家女别无选择,操持迎送生计不免成了她们的定命。蛋家艇原承载着蛋家人的全部生计——衣食住行:衣,贩换衣物;食,捕鱼为生;住,船艇为家;行,交通运货。蛋家艇一旦成为花艇,衣则成为画簾罗绮,食则成为画舫宴席,住则成为画洞花房,行则成为画栏迎送。清代诗人赵翼的“画舫凌波映晓波,盈盈十五似芙蓉。侬家生长胭脂水,不要牵舟岸上居。”(《疍船曲》)岭南名家陈恭尹的“云敛空江月满汀,方舟行处众声停。新歌一曲清无敌,小妓生来十五龄。”(《东湖曲》)广东学者邓尔雅的“倾都倾市珠娘小,冲雨冲烟艇子多。九里花田风日美,有人低唱疍家歌。”(《河南杂诗》)都是珠娘歌女的寻常写照。其实花艇生涯未必如此诗情画意,须知,旧社会有所谓“下九流”,即优、娼、皂、卒、批、捶、奴、蛋、剃,而蛋家女九兼其二,其卑贱辛酸可知。
对花艇生涯描述最真切最细致者,无过于清代乾嘉文人沈复了。沈氏苏人,游幕经商,来过羊城。嘉庆年间撰成自传《浮生六记》,将其目睹亲历一一展现:
正月既望,有署中同乡三友拉余游河观妓,名曰“打水围”。妓名“老举”。于是同出靖海门,想小艇,如剖分之半蛋而加篷焉。先至沙面,妓船名“花艇”,皆对头分排,中留水巷,以通小艇往来。每帮约一二十号,横木绑定,以防海风。两船之间,钉以木桩,套以藤圈,以便随潮长落。鸨儿呼为“梳头婆”,······登其艇即躬身笑迎,搴帏入舱。旁列椅杌,中设大炕,一门通艄后。妇呼有客,即闻履声杂沓而出。有挽髻者,有盘辫者。······又至军工厂,妆束亦相等,维长幼皆能琵琶而已。······一友曰:“潮帮妆束如仙,可往一游。”至其帮,排舟亦如沙面。······秀峰曰:“靖海门对渡有扬帮,皆吴妆。君往,必有合意者。”因至扬帮,对面两排仅十余艇。其中人物皆云鬟雾鬓,脂粉薄施,阔袖长裙,语音了了。所谓邵寡妇者,殷勤相接。遂有一友另换酒船,大者曰“恒艛”,小者曰“沙姑艇”,放艇中流,开怀畅饮。······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空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
于此可见珠江花艇之盛况,庶不减桨声灯影之秦淮与舞台歌榭之苏州。
就在沈氏冶游的二三十年间,粤地名士冯询、招子庸同样走进了珠江花艇,获得了真切的人文体验。就歌唱艺术而言,他们深谙乐调,娴熟词曲,自然与珠娘歌女切磋歌艺。可以想象,他们会给花艇歌曲带来怎样的崭新效果。花艇广州帮的粤调、潮州帮的潮曲、扬州帮的吴声,经他们调适融会,原本单调的“木鱼”、“龙舟”、“叹情”,渗透了粤东延绵悠长的潮乐,融进了江南说唱柔曼的南词,还混搭北地词曲华美的子弟书,再加进琵琶弦乐的伴奏,······就这样,“南音”扬起,“粤讴”生成,新声别创,流遍珠江。
(陈方, 中山大学资讯管理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