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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香的粤式美学——论电影《雅马哈鱼档》的文化书写

2015-10-16 23:47:42 来源: 点击: 作者:袁瑾

电影《雅马哈鱼档》是上世纪80年代由珠江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一部以改革开放为背景的都市喜剧片。该片根据章以武教授创作的同名小说改编而成,由著名导演张良先生执导,在当年曾创造出8000多万元的收益奇迹,据悉北京的电影界人士曾争相评论此片,并冠以南国电影北伐之美誉。然而时隔30年后的今天,南国都市电影的风光不再,充斥着市场的多是一些随波逐流、追赶时尚的快消品,再也难寻当年富有浓浓本土情韵的佳作,《雅马哈鱼档》这部让广州电影人屡获殊荣的作品,竟成为绝响供后人追思,不得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

南国都市电影在当年之所以能够创造出不凡的成绩,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紧紧抓住时代的大潮,率先在思想领域进行了一场启蒙性的探索;而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这部影片具有鲜明的地域文化色彩,为人们塑造了在北京、上海以外另一种独特的都市文化形象——广州,从而开辟了京、沪、穗三足鼎立式的都市电影格局。应该说,在《雅马哈鱼档》问世之前,国人对偏南一隅的广州是比较陌生与隔膜的,除了少量的文学影视作品,如《七十二家房客》、《羊城暗哨》、《三家巷》等对老广州有少量反映,有关现代广州的想象其实很少。从这个角度讲,《雅马哈鱼档》的横空出世在当年无异于平地惊雷,将还沉睡于计划经济时代的人们托向南方的天空,第一次重新审视岭南城市的魅力。

诚然,关于电影《雅马哈鱼档》的评论不少,但针对作品的美学评论其实不多,特别是细致的专业解读更是匮乏。在传统迅速流逝的当下,回顾这部影片在描绘当时的广府民俗与人情世相上何等精彩,在把握岭南本土的文化脉络和精神气质方面又是何其细致。可以说,这部电影极好地演绎了粤人、粤物、粤事,具有难得的粤派气象与粤派味道,姑且称之为一种独特的粤式美学,其风格技法仍然具有滋养当代本土电影发展的重要价值和意义。

不同于北方的思辨美学和江南的形式美学,粤式美学的要义乃是物质至上,活色生香,简言之生活美学。影片描写的是失足青年阿龙和他的朋友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如何改过自新,开拓进取的故事,今天看来这样的剧情已无新鲜感,但弥足珍贵的是里面通过大量的商品意象和日常生活细节呈现出一个生猛海鲜的南国都市形象,其恣意灵动的电影语言深得粤式美学的精髓。

一、鲜活的文化意象

以往很少有影片对鱼有过专门地描绘和探究,但《雅马哈鱼档》却将鱼作为影片的视觉焦点与核心意象,可谓别具匠心。影片紧紧围绕人们买鱼、卖鱼、养鱼等情节逐个展开,影片中到处可见鱼的翻腾、鱼的跳动。鱼作为南方的特产不仅很好地让观众对城市建立起一种天然的好感,而且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广州这座城市独特的吉祥物与图腾。鱼,自古以来就是子孙延绵、家庭幸福的象征,鱼的形象丰腴肥美,姿态灵活,用来表现南方人自由活泼、洒脱奔放的个性恰如其分。影片中反复出现捉鱼、杀鱼、卖鱼的场景。鱼的热血贲张、鱼的生死跳跃,象征了岭南人不可遏制的成长欲望,而故事里的人物也似乎有着鱼一样的活力和美感。如阿龙这个蹲过班房的街边仔,虽然劣迹斑斑,但是他有自强不息的闯劲和干劲,他屡屡受挫失败,但他不气馁、不放弃,拼命活出自己的精彩。而海仔虽然身上有不少恶习,但头脑却特别灵活,他点子多、反应快,为了提高档口生意,挖空心思搞推销,如用收音机打广告、耍手段炒作自己、做鱼丸促销等等,其精明能干、善于钻营的形象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这些人物不管有多少缺点,但内心丰富而有趣,生命粗野而执着,有着像鱼一样蓬勃的朝气和灵活善变的特点,演绎出岭南人丰富多姿的地域性格特征。

从视觉效果上讲,《雅马哈鱼档》的影像构图饱满而鲜活,创作者非常善于挖掘广府的本土文化资源,从吃穿住行各个方面对广州进行了一个全方位的展示,如肠粉、各色点心、烧鹅、艇仔粥、骑楼、趟栊门、西关民居、芳村鱼栏、珠江、胥民、音乐茶座、粤语流行歌曲等等这些广东特有的元素无不纳入电影镜头,影片所呈现出来的南方是一个物产极为丰富、商品高度发达的都市社会,同时还张扬着诸多传统文化的生命活力。影片中有大量纯粹的民俗展览和商品特写,如影片伊始就对早市交易中各种物产进行了一个全景式的盘点和呈现,首先是活蹦乱跳的海鲜和生禽,然后是正在烹制的烧鸭烧鹅,最后是新鲜出炉的各色早点和小吃,其中并没有任何具体事件或情节的发生,完全任由观众沉浸在日常生活的涓涓细流中感受城市的节奏和韵味,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真可谓不着痕迹,尽得风流。这些新奇的南方特产和富足的休闲生活,对当时相对封闭落后的内陆而言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和冲击,难怪“该电影在北京大学放映后,有位同学欣喜高呼:’广州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2]

二、生猛的味觉城市

不同于北京的大气与上海的摩登,广州的风格是随性的、自由的。这种随性、自由主要是由日常生活的惬意和满足积淀而成的一种平和姿态,也是在尽情享受民俗风物与伦常亲情中滋养出来的豁达开朗。应该说,创作者深知广州所具有的平民化气质,同时也领悟到了这种平凡中的博大与醇厚,因此特别注意从生活的细微处放大此种文化的精妙。比如影片在呈现广州城市风貌的时候,对饮食的刻画所使用的篇幅之多、之丰富是惊人的,据说很多北方人看过此片后非常垂涎广州的食物,便有了“吃在广州”的美誉,若此说当真,那电影《雅马哈鱼档》算得上“舌尖上的广州”之始作俑者。

笔者认为,如果从审美的角度去评估每座城市所具有的感官特质,那么广州与众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是一座偏好味觉的城市。我们常听帝都的京腔、爱看上海的精致,对广州而言,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莫过于它的美食。如果说前两者构筑的城市文化主要依赖于听觉和视觉进行想象,那么广州则凭借味觉来捕捉它的质地与美感。从这个意义上讲,电影《雅马哈鱼档》的创作者对广州城市文化的理解和表达是非常到位的。影片中有不少情节发生在酒楼食肆中,茶楼是里面出现最多的一个场景,比如影片开始的时候通过珠珠之口交代了她妈妈去喝早茶,珠珠妈回来,逢人就说今天的早茶真不错,她吃了三笼咸水角,从侧面反映出广州人对早茶的热爱。阿龙和海仔请于得粦吃饭也是在茶楼,这是影片非常出彩的一幕,时值夏天,茶楼里人声鼎沸,无论男女老少,各个都在山吃海吃,有粉面、有虾饺、有排骨、有蒸糕……人们大快朵颐、满嘴流油,一副饕餮盛宴。这些表现吃的镜头和特写在影片中可谓数不胜数,但并非闲笔,因为吃不仅是在满足人们的口腹之需,同时也是一种宗教仪式般的聚会。应该说广府人恰恰是通过这种日常性的饮食实践着自身的民间信仰,既平常又神圣,具有深层次的文化内涵。

粤食的特点是生猛海鲜。这里包含两方面的内容:首先,吃的是海鲜。海鲜讲究的是鲜味,如何得鲜,需现场即时烹饪各种新鲜食材,最大限度保持食物本身的营养和香味,而导演显然深刻体会到其中的精髓,并将之通过影像传神地演绎出来。影片开头便是做肠粉的镜头,加葱加蛋、牛肉猪肉,分分钟搞定,端上来热气腾腾、汁浓粉白,观众似乎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肠粉的鲜嫩爽滑、美味可口,实在令人叫绝。其次,海鲜并非一般海鲜,而是生猛海鲜。生猛代表的是活物、野味和异类,导演将镜头对准闹市,这里有网里的活鱼、池子里的黄鳝、盆子里的乌龟,竹笼里的鸡鸭和鹅,以及蠢蠢欲动的眼镜蛇、金环蛇、银环蛇等等,这些活物或跳或滚或游或叫,但转眼间却变成油光发亮的乳猪、烤鸭和烧鹅,这里的飞禽与走兽、生食与熟食、荤腥与清淡完全杂糅在一起,合奏着伟大的味觉交响曲,难怪著名表演艺术家张瑞芳看完此片后感叹自己好像闻到了鱼腥味。这鱼腥味不就是生活最原始、最本真的味道么?这味道不就是粤人生龙活虎、不拘一格的精神风貌么?它并不来自于真的食物,而是凭借鲜活流动的视觉影像所传达,岂不是活色生香的另类美学么?

三、流动的生命体验

电影《雅马哈鱼档》大胆运用视觉语言对味觉进行了不同层次的演绎,多种味道和元素搭配在一起,给观众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观影快感。荧幕上的广州是一个闹市,同时更像是永不打烊的厨房,到处涌动着美味小吃和络绎不绝的食客,到处充满着饮食的热度和喜感,琐屑平庸的生活碎片在这里已经被升华为一种妙趣横生的日常美学。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虽然着意刻画味觉,但绝不仅仅局限于味觉。导演在表达人物的个人欲望时,特别注意到城市空间本身所蕴含的活力与美感。从城市的空间构成来说,如果北京的代表是胡同,上海的代表是里弄,那么广州的代表则是茶楼。茶楼自近代以来一直都是岭南地区颇具标志性的公共空间,因为大部分商业谈判都在此进行,它既是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所,也是人情往来和信息交换的集散地。茶楼的空间模式具有自由、开放的特征,比如在成珠酒楼拍的那场戏里可以看到茶楼的面积并不大,但它所容纳的人数剧多,空间利用率也极高。尽管食客拥挤在狭窄的厅堂内,但根本不感到局促,反而怡然自得、各适其适,一切显得井井有条,繁而不乱。其间不断有街坊领居站起来和于得粦搭讪调侃、互相逗笑,充分体现出广州这个商业社会高度自治,又极其开放的生活格局。人们通过喝茶、聊天、聚餐、买卖等活动在这里经营着自己的社会网络,同时也建构起这座城市的文化认同。

茶楼是广府地区商业文明的重要媒介,而商业文明的体现不仅在茶楼,更有街市。街市到处都有,并没有什么稀奇,但广州的街市与其他地方相比,最大的不同是这里不仅有忙碌的早市,更有喧闹的夜市。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夜市还很罕见,而广州的夜市不仅多,甚至通宵达旦。比如影片后半部有一段阿龙在西濠夜市中徜徉的特写,堪称神来之笔。导演以阿龙为视点,让他在人群中穿梭前进,广州的夜景也随之逐层展开,镜头所及之处皆为贩夫走卒、俊男美女的活跃身影,五颜六色的商品堆积如山,玲琅满目的夜宵更是应接不暇,尤其是炒田螺、干果、海鲜、炒粉、菠萝、软饮料等南方特产让人眼花缭乱、垂涎欲滴。导演采取了巡游式的手法展现广州夜市的繁华,各种意象不停地转换、推进,犹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这清明上河图般的景象胜似人与物的狂欢,让观众通过视觉(各种物资和商品)、听觉(广东音乐与鼎沸的人声)、味觉(食物引发的联想)的综合调动,进入到一个多元化的生命磁场,从中感受岭南文化的独特魅力。

从电影发展史的角度讲,《雅马哈鱼档》可能是第一部塑造广州“不夜城”形象的电影。令人感叹的是,广州在那么早的时代黑夜里都不放弃搵食打工,真不愧是一个和时间赛跑的硬汉城市。显然,这种赛跑只可能存在于温润怡人的南国,因为夜市在天寒地冻的北方是难以想象的。导演敏锐地觉察到南北文化的地域差异,通过突出、强化五光十色的夜市景观,让观众第一次领略到广州特殊的文化魅力和风采,算得上一大创新。

事实上,影片中的鱼档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商业实体,更象征了岭南的文化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们不停地奔波、劳作、进取,整个城市仿佛是上了发条的永动机,不知疲倦。这种熙熙攘攘、奔腾不止的生命样态仿若水一般自由流淌,积少成多、越流越勇,好比影片中那些自强不息的青年。可以说,整个影片为我们提供了一场流动的感官盛宴,处处充满生命的本能与激情,这独一无二的感觉不正是海洋文明在岭南长期积淀、激荡的结果么?真希望这自由灵动的生命经验能滋养南国都市电影的振兴。

(袁瑾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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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当代都市新移民的城市想象与文化认同》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4YJC75102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华文化传承与推广研究基地项目“岭南媒介文化与城市文化研究”阶段性成果。

[2]章以武:“你是可以写些东西的”《章以武作品自序》,《今日宁海》,2014年7月7日,文化周刊第6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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