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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德君:“调光经”、“挨光计”与“帮衬术” (读稗琐话四)

2016-11-06 16:59:37 来源:古代小说网 点击: 作者:纪德君

宋元以降,以开封、杭州、大都等为代表的城市商业经济相当发达、繁荣。城市商业贸易的活跃、物质生活的丰饶以及形形色色娱乐活动的兴起,诱使人情跃动,欲望腾涌,新兴市民阶层的人生情趣、文化意识等也在其中涵育、滋长,诸如对发迹变泰、荣华富贵的钦羡渴慕,对人情世俗、风流艳遇的津津玩味,对神仙妖术、公案灵怪的广泛嗜好等等,都在话本小说这个市民意识的最佳载体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就拿新兴市民对性爱的追求来说,他们不仅对各种风流艳遇、私奔偷情等,抱有浓厚的兴趣和热切的欲求,甚至还在具体的实践中总结出了一套套调情、偷情、获取爱情的心术和技巧,如调光经、挨光计与帮衬术之类即是。这些心术、技巧,或可戏称为市井男子的悦女之道,如果对之加以解读,便可以从一些侧面了解到市井细民的情爱心理、价值取向与审美趣味。

什么叫“调光”呢?调光,就是调情。“调光经”,也就是调情的手段。《喻世明言》卷二十三《张舜美灯宵得丽女》在写张舜美追求妙龄少女刘素香时,就曾津津有味地介绍了调诱女子的“调光经”:

雅容卖俏,鲜服夸豪。远觑近观,只在双眸传递;捱肩擦背,全凭健足跟随。我既有意,自当送情;他肯留心,必然答笑。点头须会,咳嗽便知。紧处不可放迟,闲处偏宜着闹。讪语时,口要紧;刮涎处,脸须皮。冷面撇清,还察其中真假;回头揽事,定知就里应承。说不尽百计讨探,凑成来十分机巧。假饶心似铁,弄得意如糖。

这首“调光经”,格调、意趣显然都不太高,但却颇能反映市井小民的情爱心理。市井小民一般是比较贪恋美色、注重物质享受的,如“调光经”前两句所言,调情者须貌俏,以动女子恋美之情;须衣鲜,以启女子慕富之念,这样,调情才算有资本。在情爱追求上,市民男女多半受封建礼教观念的束缚较轻,重情甚于重礼,那种“犹抱琵琶半掩面”的做法,与他们的思想性格是不太相宜的,他们推许的是敢爱敢恨。所以,“调光经”上说,调情者要摆出对女子迷醉的姿态,主动示爱传情,左追右随,厮缠挑逗,察言观色,随机应变,蜜语奉承,直至女子情动意摇了,调情才算成功。如小说中的张舜美就采用这些手段,将刘素香“撩弄”得“禁持不住,眼也花了,心也乱了,腿也苏了,脚也麻了。痴呆了半晌,四目相睃,面面有情”,结果竟很快与张同居、私奔了。这真合了现在流行的一句话:男子不坏,女子不爱!而这也说明了这“调光经”所言,确实是符合不少青年男女特别是市民男女的情爱心理追求的。这一点,在一些小说有关“挨光”的描写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挨光”,也就是偷情。《金瓶梅》第三回,王婆对西门庆这样解释道:

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怎的是“挨光”?比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的。第一要潘安的貌;第二要驴大行货;第三要邓通般有钱;第四要青春少小,就要绵里针一般,软款忍耐;第五要闲工夫。此五件,唤做“潘驴邓小闲”。都全了,此事便获得着。

王婆所说的“挨光”条件就分别涉及了色、性、钱、情等心理、生理、社会因素。在这里,色是第一位的,它是引发韶龄女子动情的先决条件;而女子对男子外貌的悦慕,又是以传统的审美意识为标准的,也即须像潘安那样俊俏风流才行。潘安是晋朝的才子,他妙有姿容,神情飘逸,乘车外出,曾令女子们掷果盈车,用司空图的话说:“掷果潘安谁不慕,朱门别见红妆露。”(《冯燕歌》)有了潘安之貌,才易于引动女子的芳心,并使她产生对性爱的渴求。所以,这下一步就要求男子有满足女子性欲的生理本钱,保证让她获得身心的双重快感。而与此同时,还必须有丰富的物质条件作为诱饵,作为土壤,这样,性爱才能有所附着,容易萌生和延续下去。最后,在“硬件”都具备的情况下,还需配有“软件”,即有耐心去哄诱,有闲工夫去温存。小说中的西门庆正是因为“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了,所以终于偷上了潘金莲。

很显然,这种所谓的“挨光”,完全是建立在财色享受和肉欲满足基础之上的,情调、趣味低俗,市井习气颇浓,几乎没有什么深刻的情感、精神内容,但它所体现的却正是相当一部分市民男女所具有的注重尘世利益和尘世享乐的人生价值观。这种人生价值观不仅在《金瓶梅》里表现得十分突出,而且在“三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小说中,也有生动的呈现。如那个米商陈大郎不就是先以俊俏的容貌动了王三巧思春之情,后又用珠宝讨得三巧欢心,再后来又凭风月手段“弄得妇人魂不附体”之后,才使三巧死心塌地地与他偷情,甚至愿与他一同私奔的吗?明末西湖渔隐主人的《欢喜冤家》中,挨光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该书卷六《日宜园九月牡丹开》中的偷情高手蒋青还说:“谋妇人与别事不同。如妇之夫,或是俗子,或是贫穷,或是年老,或是俭涩,或是丑貌,五事得一,便可图之。”这种经验之谈,正可作为“挨光计”所言的“潘、驴、邓、小、闲”的笺证和补充。可见,“挨光计”所总结的市民男女的“偷情”经验,虽然鄙俗,但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反映了明代中后期市民男女“好货好色”的精神面貌和淫奢享乐的时代风气。应该说,这是有一定认识价值的。

除此而外,市民男女当中还时兴一种“帮衬术”。如《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引首词所言: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情不可。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趣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此道”,就是“帮衬术”,作者解释说:

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这叫做“帮衬”。

用今天的话说,所谓“帮衬”,就是要求男子能体察女方的心理,尊重女方的意愿,善于给女方以呵护和体贴,这样才能赢得女方的青睐和爱慕。如小说中的秦重,虽然只是个卖油郎,却很懂得爱美,惜美,体贴、呵护女性。他起初出于恋美之心,动了“风流之兴”,希望一亲芳泽。好不容易攒了几两银子去见花魁娘子时,又碰上她大醉大呕。他于是围着她忙碌,伏侍了一整夜,非但不懊悔,反觉“心满意足”,即使衣服弄脏了,在他看来却是“有幸得沾小娘子的玉沥”。所以花魁娘子好生感动,当时就想:“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人。”虽然还觉得他身份低贱了,未动嫁他之念,但亲昵之情已经有了。后来,花魁娘子又遭吴八公子作贱,他见了不仅扯出白绫汉巾与她裹脚,亲手与她拭泪,还与她挽起头发,再三好言宽解,并雇了一顶暖轿请她坐上,自己步行送她回家。经过这一番挫折,特别是秦重前前后后的“帮衬”,花魁娘子终于认识到那些王孙贵客都是“酒色之徒,但知买欢追笑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只有这个卖油郎才真的懂得体贴、呵护自己,尊重自己的人格,所以她下定决心吐出了“我要嫁你”的肺腑之言。

从这里可以看出,小说所写的“帮衬术”及秦重的帮衬行为,已基本上超越了“调光经”、“挨光计”所说的怎样调诱、勾引、玩弄女性,以获取性欲满足的低俗层次,而上升到了如何去理解、尊重、爱护女性,以建立美好爱情的精神层次。因此,这种以尊重、爱护、平等对待女性为基础的爱情、婚姻,就不仅不同于以门当户对为条件结成的男女婚姻关系,而且也与那种调笑无厌、云雨无时的皮肤滥淫之爱,有着本质的区别,它实际上已经具有了比较浓厚的近代性爱观的色彩。所以,在当时那个普遍视女性为玩物的文化环境里,这种性爱观才显得独树一帜,具有较大的思想启蒙意义;即使在今天,它也仍有值得我们肯定、赞扬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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